探访临工集散中心:“马路临工”的自救与突围
本报记者独家探访合肥市一家临工集散中心,记录其中的变化——
“马路临工”的自救与突围
疫情期间,临工们在合肥凌大塘临工集散中心等活。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海涵/摄
马路临工潮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、转型的一个侧影。20世纪初,由于交通便利,合肥包河区凌大塘附近逐渐形成民工聚集地,高峰时,每天有五六千名临工聚集,工人每天“打游击”找工作。疫情之下,他们的就业观念正悄然发生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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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到合肥,就干了四五天活儿,没事的时候就来中心候着,最近零活儿不太好找啊!”48岁的装卸工刘福军穿着蓝色工装服,坐在板凳上,等包工头的到来。“往年这时候,早上5点多,黑压压一片等活儿的人,7点多,百分之九十的人就被‘拉’走了,一个月干上20天,稳稳地挣上五六千元……”
“来了8天,干了4天杂活儿,一天200元。去年这个时候,从过年到3月底,挣了将近1万块。”一旁等活儿的梁万里插了一嘴。他来自安徽淮北,之前在南京一家工厂上班,觉得约束较大,就选择来合肥当临工,今年,他也遭遇了“求职”烦恼。
这一幕发生在合肥市凌大塘临工集散中心(以下简称“中心”)彩钢棚下。这里是安徽首家服务“马路临工”的公益性组织,登记在册临工约3700人,三分之二的临工年龄在40岁以上,学历基本是初中及以下。很多人家里有田地,农活之余出来找事做。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到访当日,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棚下只有十几位临工在等活,有人打着牌消磨时光,有人无聊地刷着手机。
2019年的数据显示出另外一番光景:中心临工平均每天“就业率”超过72%,所有人全年就业总收入超3000万元。
突如其来的疫情,无疑打乱了临工的挣钱计划,同时也悄然改变了他们的就业观念,给这个成立了6年的中心带来了新的挑战。
临工只回来一半,倒逼出“临工共享”
刘福军来合肥打工已经20年了,之前给私人老板干活,20元一天。2014年,经朋友介绍来到中心,主要工作是装卸货、扛水泥黄沙。这几天,他发现工友都和他一样——“愁!”
同样的难题摆在了中心工作人员面前。“目前,中心只有一半临工回到了合肥。我们专设了防疫服务站,临工需要测温登记、签署健康承诺书,我们提供安全证明。”中心办公室主任吴国军介绍说,往年,3月是临工市场旺季,但目前招临工的企业不多。
中心党支部书记宋凡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,中心2月3日就复工了。大伙儿一直没闲着,宣传防疫政策,服务临工工作。“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服务方式,以往临工聚集,面对面服务,现在大多在家,这倒逼我们改变服务方式,采取微信群、电话等线上方式对接临工,了解他们的身体状况和工作诉求。”
考虑到很多建筑类企业没复工,零散、随机性的活少了许多,该中心尝试“临工共享”模式,联系了200多家用工单位,了解临工就业工种、原合作方、工资标准等信息,开始点对点、一站式接临工上班。这些企业包括制造类工厂、保安公司、保洁公司等。宋凡说,目前通过“临工共享”,解决了近2000人次就业。
在宋凡看来,临工市场本身就是劳动力的“共享”,只是以前没有出现“跨行业”共享的情况。不过,他认为,这种模式只能是应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,适用范围是一些对技术要求不高的岗位,帮助企业解决突发的用工难题。由于不同工种、岗位之间价格诉求不同,工人技能水平也不尽相同,未来随着社会分工细化,技术专业化要求越来越高。因此,长远来看,这种共享模式普遍推广的空间并不大。
3月13日,中心终于迎来复工后第一批用工对接,大家都松了一口气。
以前“挑”着干,现在“求”着干
近一个月来,在和用工方、临工的交流中,宋凡和同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变化。
这些天,宋凡经常接到临工电话,表示想去制造企业流水线工作。“以前,谈到去制造业工厂干长期工,他们都会挑,工资低了不干。现在不敢挑了,怕岗位没了啊!”
吴国军也注意到这一现象。疫情以前,谈到去工厂工作,很多临工都是“摇头不愿意”。“工厂管理较严格,不是日结工资,十几块钱一小时的工资,临工‘看不上’,他们宁愿等,都要等日结日清的工作,现在不一样了,有工作干就不错了。”
他介绍,就在前几天,中心对接高新区一家生产口罩的工厂,输送了几个40岁左右的工人,从事简易的整理、装袋工作,大伙都表示很满意,愿意继续干。
装修工老陈向记者解释,临工大多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,希望有事时能走得开,尤其农忙时要回家务农,但是厂里不太自由,还要“打卡”,请假也麻烦,因此,不想去工厂里做长期工。
宋凡给记者算了一笔账,临工分为大工和小工。像钢筋工、泥瓦匠、架子工这样的大工,一天能赚三四百元左右,一个月干20天,就能收入7千元。小工是做卸货、搬运等辅助工作,一天160元到220元不等。在工厂做一个月长期工,收入约四五千元,因此,长期工并不受大多数民工青睐。
合肥俊建神铁商贸有限公司一直在该中心招聘临时电焊工、辅助小工,但很难招到长期学徒。招聘负责人陈俊介绍,之前一直希望招长期工,短期电焊工的工资一般在一天300至400元。
“最近发现,焊工的报价明显降低了,一般在270元一天,也有不少年轻小伙子愿意去做学徒工。此外,愿意按月结算费用的小工明显多了。”陈俊表示。
“如果有机会,也试试去工厂里干个半个月20天,干一天总比闲一天好,挣一点儿算一点儿。”老陈向记者坦言。
“当下,反而是小工感到忧虑,因为没有过硬技术在手,很容易被市场淘汰。”宋凡认为,疫情过后,随着就业形势变化,临工接受现代企业管理的意识会增强,他们会主动顺应市场,甚至会主动寻求技能提升,这将会是疫情带来的最大改变。
“如果竞争力不行,就面临待岗,无论大工、小工,都要有诚恳的工作态度,追求精益求精,不能挑三拣四,珍惜每次干活儿的机会,更要有职业化的思维、意识和习惯,适应单位和企业的规矩、标准,才能赢得更多用工单位的信任。”宋凡补充说。
转变就业观念,疫情成了“催化剂”
长期以来,宋凡和他的同事一直呼吁临工改变就业观念,倡导短工变长工,小工变技术工,摆脱“不稳定”工作状态。“凑巧,疫情反倒成了‘催化剂’,让我们看到了可喜的转变。”
“中心临工一般输送至建筑类辅助工种、家政服务类工作,只有少部分技术能手输送到生产制造类企业。”他告诉记者,这几年来,只要一有机会,工作人员就会苦口婆心劝说临工适应就业形势变化,主动谋变。
为何宋凡等人一直如此执着?
实际上,马路临工潮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、转型的一个侧影。上世纪90年代中期,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,城市大建设又扩大了用工需求,马路临工潮随之出现。20世纪初,由于交通便利,合肥包河区凌大塘附近逐渐形成民工聚集地,高峰时,每天有五六千名临工聚集,工人每天“打游击”找工作。
“临工之间邻里带乡亲、哥哥带弟弟、亲戚带朋友,人越聚越多,形成了临工劳务市场。”宋凡至今难忘,凌晨四五点,民工兄弟们拿着榔头、锤子、水桶等工具,成群结队站在马路边,伸着脖子张望,期盼用工方到来的情景。
与此同时,与临工相关的闭环产业链“自发”形成。“小包工头”出现了,相应配套服务诞生了,有人做起了“拉人”的面包车生意,卖早餐、劳动用品的商贩多了起来。同时,交通安全隐患、劳资风险隐患等问题逐渐暴露,也给城市管理带来考验。
“这些场景和痛点让我们觉得很心酸,也更加坚定我们的工作目标,用包容和耐心,解决他们生活中的难点。”宋凡说,2014年,中心正式成立,开始对临工群体和用工对接过程进行规范化管理。
近年来,该中心推行四大业务举措,尤其在招工秩序维护、交通劝导和软硬件完善上下功夫。搭建彩钢棚,引导临工、包工方“退路进室”……硬件条件和网络服务不断升级。
不过近年来,经济转型升级、产业结构调整,创新创业的氛围日趋浓厚,又给中心工作带来了新的挑战。“用工单位的岗位和技术要求与临工的实际不匹配。此外,工厂对年龄、技术、管理要求日益严格,只能靠劳动力吃饭的临工很难进去,如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必须帮临工调整就业观念、思路。”
2015年开始,中心摸索开展临工大讲堂,将临工分工种、分批次,请专家进行就业思路、观点指导、宣讲。“哪怕听进去一句话对他们都有帮助,影响一个人发生改变,就有可能示范、带动更多人改变。”
“真是摸着石头过河,很多临工不理解。”宋凡回忆,提到培训和宣讲,有临工掉头就走,他们觉得听一场培训,会影响挣钱,还不如去工地上干两小时活儿来得实在。
但中心从来没有放弃,几年来,有人顺应潮流,转变成技术工人或者“小包工头”,过上稳定的生活。“这次疫情过后,临工兄弟们的思想观念和就业意识还会有巨大改变,危机过后,可能就蕴藏‘重生’的机遇!”宋凡坚信。
疫情影响下的未来:让他们不再是城市的过客
记者了解到,临工一个月满打满算,拿到手的钱也许能超过合肥市的平均工资,但他们普遍干着脏、累、苦的活儿。他们合租在一些老旧小区或城中村,早餐为了省钱,大多数人选择吃饼或馍,因为要干重活儿,有时会很“奢侈”地买上一个鸡蛋。
一组数据显示:2019年合肥市的GDP达9409.4亿元,同比增长7.6%,在省会城市中跻身前十;同时,2019年合肥建筑业增加值1457.3亿元,总量占全市GDP份额达15.5%。这组数字背后,就有马路临工兄弟们起早贪黑的贡献。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和贡献者,是城市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宋凡认为,疫情催生了改变,更带来新思考——今后,如何让临工真正在城市里扎根、生存,提升他们的社会认同?
“疫情的影响将助力、加速集散中心服务精准升级,只有帮助临工调整就业方向、转变技术能力、促进就业匹配度,自身素质硬起来,才能找到稳定、可持续性的工作。”在他看来,职业教育和技能培训至关重要。为此,中心已经连续3年举办“临工工匠技能大赛”,并积极助力政府相关帮扶政策落地。
此外,中心所在的常青街道、凌大塘社区也给予了经费支持,并对接相关活动。每月10号,是中心的“零工服务日”,工作人员帮助临工免费办理人身意外险,免费代办体检等。
2016年年底,中心成立党支部,常态化开展党建活动,进一步提升临工获得感、安全感、幸福感和尊重感。中心还成立“匠之心”志愿服务队,很多临工师傅上午出去打临工,下午就回来进社区服务。
每到年底,中心都会举办临工文化节,让临工展示才艺,并表彰先进。有一次,有个临工获得了二等奖,现场将2000元奖金捐出一半,给中心当活动经费。有一年文化节,两个临工表演拉二胡,因排练时间有限,上台以后,大伙各拉各的,很不熟练,有一个人安全帽掉了,又用手扶一下,继续拉,这是属于他们的舞台。
宋凡呼吁,针对马路临工这个群体,希望政府部门出台就业培训、后勤保障、身心安全等方面的配套措施或政策法规。“合肥就有十来个集散点,规模大小不一,我们计划梳理他们的就业、工种、分配、生活等方面的信息,出台‘马路临工蓝皮书’,供政府部门决策参考。”
“马路临工不是‘外乡人’,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,让他们感受到更多温暖,帮助他们安居乐业,是我们的终极目标。”宋凡说。
(彭羽妍、包育晓对本文亦有贡献)
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海涵 王磊 来源:中国青年报